在成为商朝的附庸半个世纪后,周人搬家了,他们将家搬到了岐山脚下,一个叫周原的河谷。传说中,岐山上有一种叫凤的鸟,形态跟鸡相似,但身上有五种奇怪的花纹。“首文曰德,翼文曰顺,背文曰义,腹文曰信,膺文曰仁。”【《山海经图赞》】可见,这是一只偏好刺青的鸟。或许,在远古的时候,黄河流域真的存在过这种奇特的鸟类,但更大的可能,是周人将自己对人性的终极规范强加于一种乌有之鸟,借此传播天下。周人的目标,要成为社会道德的制定者,要达成这个目标,他们需要完成一项始无前例的任务:翦商。
此刻的商朝,早已经过了武丁的巅峰期。日益混乱衰落的天邑商让蕞尔小邦周看到了逆袭的希望。“后稷之孙,实维大王,居岐之阳,实始剪商。”【《诗经•鲁颂•閟宫》】将周人带出豳地,来到周原的人叫古公亶父。他带领族人来到这里,当然不是为观鸟,而是开始谋划一个百年的大计:翦商。这里,土地丰沃,南接褒斜,上通巴蜀,下至江汉,东进中原,北抚狄羌,是一块绝佳的龙兴之地。而这片土地,也用三千年的岁月,写就了中国人最为熟知的地理常识:得关中者得天下。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,周人开始做起翦商的大梦,但其过程,一定发生在与商的接触当中。
他们开始学习殷人的青铜之术,战车之技。开始学会占卜,甚至学会了血腥祭祀。接触的越多,高高在上的天邑商便止益下沉。能够被触摸的神不再是神,再过伟大再过神秘的偶像,只要近距离观察,都是可以模仿的对象。项羽在观过秦皇渡浙江,才能发出“彼可取而代也”的豪言。刘邦在咸阳见过秦皇的车仗,亦能发出“大丈夫当如是”的感叹。殷人用血腥的人殉人祭,将自己包装成上帝的儿子,但一旦他们跟别人接触 ,就暴露自己亦不过凡夫俗体的真相。可就算如此,要推翻统治天下五百年的大商邑,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。“挚仲氏任,自彼殷商,来嫁于周,曰嫔于京。乃及王季,维德之行。”【《诗经•大雅•大明》】挚国的姑娘任氏,来自商的国度,她远嫁到周原,成为王季的新娘,一共推行着德政。
王季,是为季历,古公亶父的儿子,季历迎娶天邑商的女子,进一步将周跟商联系在一起。为了回报商的信任,季历四处出征。“及子季历,遂伐西落鬼戎。太丁之时,季历复伐燕京之戎,戎人大败周师。后二年,周人克余无之戎,于是太丁命季历为牧师。自是之后,更伐始呼、翳徒之戎,皆克之。”【《后汉书•西羌传》】为了满足天邑商人祭的需求,季历四处出击,伐西落鬼戎、燕京之戎、余无之戎、始呼之戎、翳徒之戎……
这其中,当为季历征鬼方的武功最为显著。“武乙三十五年, 周王季伐西落鬼戎 ,俘二十翟王。”【《竹书纪年》】季历征伐鬼方,俘虏了二十位翟王。这些不幸的翟王将成为商都殷城最受欢迎的人牲。鬼方,向来是商的大敌,商王武丁时,曾经用了三年方才攻克。“高宗伐鬼方,三年克之。”【《易经•既济》】商王武丁最为辉煌的武功,被周人季历再一次重现。在当时的中国西部,流传着有关季历的战神传说。季历仿如诸戎的噩梦,他俘虏一批又一批的羌人,将他们送到鬼神之都殷城,做为大商永恒之乐的献祭。
对于季历的努力,商王也毫不吝啬。“武乙即位,居殷。三十四年,周王季历来朝,武乙赐地三十里,玉十獴,马八疋。”【《竹书纪年》】可是,神意难测,神的代理人同样喜怒无常。“文丁杀季历。”【《竹书纪年》】商王文丁派出大军来到周部落,带走了季历,然后囚杀了这位周国的国君。史书并没有给出原因,但推敲一下,当是季历的屡战屡胜,暴露了周人的野心。商猜觉到了威胁,为了避免养虎为患,他们拿走了周人这位战神,囚禁之后杀害。
又或者,季历是为一件事故而问责。“武乙猎於河渭之间,暴雷,武乙震死。”【《史记•殷本纪》】商王武乙到周人居住的河渭之地狩猎,将周人的家园当成自己的猎场,不幸,被暴雷击中死亡。“帝武乙无道,为偶人,谓之天神。与之博,令人为行。天神不胜,乃僇辱之。为革囊,盛血,卬而射之,命曰‘射天’。”【《史记•殷本纪》】武乙制作人偶,称之为天神,将其击败后,用囊装上鲜血,高高挂起,自己仰而望之,名曰“射天”。周人称之为无道,其实这正是商人的生活常态,每一任商王包括亡国的商纣王(帝辛),他们都是如此放荡形骸、肆意妄为。狂妄的武乙死在了周的势力范围。周人给出了雷暴而死的解释。这怕是骗不过聪明的商人,于是季历被抓往商朝,成为了商王的阶下囚,而其最终的结果,不言而喻。
对商来说,给上帝最好的祭祀是伯。“祖乙伐方伯”,“方伯用”【《人骨卜辞》】。一片头骨上,刻下了这样的文字。通常的祭祀需要数人、数十人甚至百人,称为十羌,百羌,但一位方伯,就足以让上帝满意。被献祭的恐怖再一次笼罩周人,他们无法反抗,只能默默承受,甚至装做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发生。
季历的儿子周昌接任了部落首领之职。他继续着周人的使命。做为商的附庸,为商人俘获人牲。但季历的死给了周人新的恐怖跟死亡的魔咒。如果不够努力,就会失去利用价值,如果太过努力,就会引起商的猜忌。其实,让周人得名的周原,原本就是商的恩赐。“武乙六年,邠迁岐周。命周公亶父,赐以岐邑。”【《竹书纪年》】喜怒无常又猜忌心重的商,他们可以给予周生存的家园,也可以随时夺取周人的一切,包括他们的生命。周人终于意识到,他们的命运并不在自己的手中。怎样才能摆脱命运的魔咒,将部族的未来握在自己的手中?继任者周昌没有别的选择,他只能把古公亶父开启的翦商大业秘密进行下去,这是一个历经百年,需要四代人去完成的宏图伟业。
周昌开始了自己的努力。“虞芮质厥成,文王蹶厥生。”【《诗经•大雅•緜》】传说虞国跟芮国因为争地而入周寻找裁决。入周后,见到耕者让畔,惭愧而去。这个故事太过美化周人的世界,但无疑,周昌已经成为西方的伯主,众方国有问题,不再去寻找商的裁判,而转而寻求周人的判断。在树立威信的同时,周昌也打着为商朝俘虏人牲的旗号,开始了四出征伐。“混夷駾矣,维其喙矣!”【《诗经•大雅•緜》】周昌驱逐威胁周人后方的混夷。“密人不恭,敢距大邦,侵阮徂共。王赫斯怒,爰整其旅,以按徂旅。以笃于周祜,以对于天下。”【《诗经•大雅•皇矣》】附近的密须国不但抗拒周,还侵入邻国。文王勃然大怒,整顿军队,狠狠教训了密人。打败了密须,周昌拿着夺来的战鼓和战车,举行了盛大的大蒐礼,这是一种通过狩猎来进行的军事演习,同时具备今天阅兵的效果。
历史告诉我们,低调才是王道。周昌的异动终于引起了商的注意,正当周昌大施拳脚的时候,盘绕在周人天空的商朝大军再次出现,殷人来到周原,轻易的就将周昌带走。虽然周昌左右开弓,屡战屡胜,但跟大邑商比起来,周还是太弱小了。他们不过是西边的蕞尔小国,完全无法抵挡商朝大军的进攻。季历的恶运又一次降临在周人身上,可是,就是这一次突如其来的抓捕,让周昌找到了殷人的弱点。
翦商的成功,不在于自己有多强大,而在对方有多虚弱。作为俘虏的周昌,将走进殷都,得到近距离观察对手的机会,他将从那位天资英勇的对手身上找到翦商的真正方略。在今天的河南鹤壁市,曾经耸立着一座高千尺的建筑,里面堆满了来自天下的宝物。以当时的尺度论,鹿台的高度接近于埃及的金字塔。高台名为鹿台,所在之地古称朝歌,商最后的都城。高大的建筑物往往用来虚构凡人的神性,三千年前,这座神鬼之都的主人纣王(帝辛)就是世间的神。在被千年积毁成华夏第一恶人前,司马迁在《史记》里颇为厚道的对商纣王进行了正面的描述,透过《史记》我们才知道,商纣王并非只会酒池肉林,他原本拥有绝佳的帝王之资。“帝纣资辨捷疾,闻见甚敏。材力过人,手格猛兽。”【《史记•殷本纪》】他天资聪慧,能言善辩,耳聪目明,体力过人,能够手格猛兽。可一个人的过人智慧往往也是其覆灭的诱因,“知足以距谏,言足以饰非;矜人臣以能,高天下以声,以为皆出己之下。”【《史记•殷本纪》】因为自身太优秀,他听不进任何人的劝谏。因为雄辩,他能够用言语掩饰自己所有的过错。他凭着才能在大臣面前夸耀,凭着声威到处抬高自己,自视这世间没有人能够胜过他。这样的帝王,无疑是孤独的。孤独的人是无法掌控天下的。每当纣王站在高耸入云的鹿台上,俯视着眼前歌舞升平的商都,眺望着他名下的无垠河谷,他感觉到的并不仅仅是满足,这些无尽财富带给他的还有莫名的不安。他已经察觉到宁静下的暗流,繁荣下的废象。
威胁来自身边。商纣王想起了他的王叔,比干。“比干曰:‘为人臣者,不得不以死争。’乃强谏纣。”【《史记•殷本纪》】做为商纣王的叔叔,比干成为了忠臣的楷模,后人称之为亘古忠臣。每当商纣王出现偏差时,比干总能提出建议。而商纣王却是一位“知足以距谏”的君王,他的才能让他自傲到拒绝任何的劝谏,一意孤行地照着自己认准的方向前进。什么是比干要劝阻的,什么是商纣王执意要去做的?“好酒淫乐,嬖于妇人。爱妲己,妲己之言是从。于是使师涓作新淫声,北里之舞,靡靡之乐。厚赋税以实鹿台之钱,而盈钜桥之粟。益收狗马奇物,充仞宫室。益广沙丘苑台,多取野兽蜚鸟置其中。慢于鬼神。大冣乐戏于沙丘,以酒为池,县肉为林,使男女倮相逐其间,为长夜之饮。”【《史记•殷本纪》】司马迁极力描写了商纣王的穷奢极欲,最终这些东西凝练成触目惊心的四个字:酒池肉林。这是商纣王的生活日常。但这也是任何一代商王的生活日常。拥有天下的王者,跟清心寡欲原本就是一对相互矛盾的词语,我们从历史中也可以知道,那些有着仁德圣名的帝王,同样也是欲望的奴隶。
尽管比干所谏的全属事实,但在纣王看来,比干说什么不重要,比干是什么才是重要——比干是纣王的叔叔。商朝的惯例,兄终弟及。上一任商王帝乙去世时,王位没有传到比干手里,继位的是帝乙之子纣王。他到底是真的为了我好,还是希望看我出丑,然后从我的手中夺回王位?他是圣人,还是善于伪装的野心家?要是能挖出他的心来看看就好了。纣王把目光从朝歌的繁华中收回。
现在,他需要去见一见他的俘虏:周昌。关于周昌的被抓,太史公为我们讲述了一个活香活色的故事,“(纣)以西伯昌、九侯、鄂侯为三公。九侯有好女,入之纣。九侯女不憙淫,纣怒,杀之,而醢九侯。鄂侯争之强,辨之疾,并脯鄂侯。西伯昌闻之,窃叹。崇侯虎知之,以告纣,纣囚西伯羑里。”【《史记•周本纪》】司马迁治史严谨,但也不失活跃,他经常有神来之笔。推测一下,很有可能向商纣王汇报周昌异动的人,正是这位崇侯虎。在周昌被抓到朝歌之后,周人立刻展开了拯救首领的行动。“乃求有莘氏美女,骊戎之文马,有熊九驷,他奇怪物,因殷嬖臣费仲而献之纣。纣大说,曰:‘此一物足以释西伯,况其多乎!’乃赦西伯,赐之弓矢斧钺,使西伯得征伐。”【《史记•周本纪》】有莘氏的美女、骊戎的宝马,有熊国的俊马,说不上名目的宝物……最终,这些东西打动了纣王。纣王不但释放了周昌,还赐给周昌弓矢斧钺,让他拥有征伐权。
原本就担心周国坐大,商纣王还要让周昌名正言顺去进行兼并?这样的商纣王怎么配得上司马迁所说的“资辨捷疾,闻见甚敏”?周昌的获释,绝不会这么简单。甚至后人推测,周昌被抓到朝歌之后,再也没有回到家园。他跟另两位同事九侯、鄂侯一样,被做成了老干妈肉酱。要从商纣王的手下死里逃生,还要带着弓矢斧钺返回家乡,绝不是简单的贿赂就可以办到,周昌一定做了更多的事情。在朝歌短暂停留后,周昌被送到羑里关押。传说中,他在羑里将伏羲的先天八卦推演出六十四卦,后人再根据周昌的推演而编成中国奇书《周易》。周昌为什么要在牢中推演八卦?是为了排遣牢狱生活的枯燥,还是为了从中找到自己命运的启示?跟殷人盛行的骨甲占卜法不同,《周易》使用一种更为简便的材料:蓍草。通过对蓍草的交换,得到一系列的排列组合,然后从中得到上天的启示。身处牢狱中的周昌,没有办法得到甲骨,草,是他唯一可以利用的工具。可奇怪的是,作为周朝的开国先祖,他发明的这种占卜之术,并没有成为周朝最权威的预言术。在周朝成立的四百多年后,周昌的一位子孙晋国的献公,想立自己宠爱的骊姬为夫人,他首先使用的还是使龟甲,在得到不吉的消息后,他这才想到用蓍草进行占卜,终于得到了吉的预示。但是,他的这番操作被卜师直接否决了,“筮短龟长,不如从长。”用龟甲的占卜之法要比用蓍草的筮术更为权威。
那为什么周昌在已有了骨甲占卜术时,还要潜心研究蓍草之术呢?为什么后人也并不认为这种占卜术是权威的呢?这里,不妨做一个大胆的猜测。周昌在狱中用蓍草推演八卦,不是为了预测自己或周国的未来,而是向外界传递消息。到过朝歌,见过商纣王,听过更新更多有关朝歌的消息,周昌的心中已经萌生了全新的想法,自己一直错了,一直以为只要够强大,就能够击败大邑商。错了,这完全错了,击败大邑商的关键不仅仅是自己变得更强大,而是寻找到商的弱点。周昌认为自己已经找到了这样的弱点,经过分析这些弱点,一个全新的翦商策略已经在周昌的脑海里形成。可是,怎么把这些信息传递出去?周昌想到了八卦,八卦由卦象与卦辞组成,每一个卦象都有对应的卦辞,对于不了解的人来说,这几乎就是一套密码系统。
乾卦,第一爻,爻辞:初九,潜龙勿用。现在不宜轻举妄动,我们应该养精蓄锐,等待商的变化;乾卦,第五爻,爻辞:九五,飞龙在天,利见大人。现在我们应该去见商的王公贵族们,给他们送点礼,让他们帮我说好话,让帝辛那小子赶紧把我放了。坤卦,第一爻,爻辞:元,亨,利牝马之贞。君子有攸往,先迷,后得主,利。西南得朋,东北丧朋。安贞吉。现在我们应该像雌马那样柔顺,只有这样,才能取得帝辛的信任。眼前,我们碰到了困难,有一些迷惑,但总有一天我们会成功的。到西南去寻找我们的盟友吧。派人去往东北方向,去寻找那些东夷人,商人最终会失去他们的支持。周昌通过摆弄这些小草,将自己一个个构思传递出了牢狱,指挥着千里之遥的翦商大业。
那么,又是谁进入羑里的牢房,获取周昌的这些秘密指示呢?很有可能是姜子牙。在某些描述中,周昌是在渭水河边碰到正在钓鱼的姜子牙。“吕尚盖尝穷困,年老矣,以渔钓奸周西伯。”这位翦商的幕后军师有着传奇般的人生。年轻的时候,他卖过酒,宰过牛,到了七十岁还一事无成。直到他碰到了周昌,他们两者的相遇,被描绘成姜子牙的精心安排,姜子牙在渭水边等了三年,终于等到了周昌,但事实上,他们的相遇不是过一场精心安排的话剧。姜氏,原本就是羌人的一种,男羌为羌,女羌为姜。在六百年天邑商的统治秩序里,姜部落也是人牲的来源之一。而姜与周的联合,早在数十年前就已经开始了,“古公亶父,来朝走马。率西水浒,至于岐下。爰及姜女,聿来胥宇。”【《诗经•大雅•緜》】古公亶父清早出行赶马,沿着河岸直向西,来到岐山山脚下。接着娶了姜氏的姑娘,一起察看山水和住地。在定居岐山时,姜氏就是姬周的婚配对象,而他们之间的联合可能还要更早。因为共同的人牲经历,周跟姜紧紧的联合在了一起,共同投身于翦商的宏图大业。
“商之兴也,伊尹在夏。周之兴也,吕牙在殷。”【《孙武兵书•反间篇》】如同商推翻夏,依靠伊尹在夏进行情报收集,翦商大业的成功,也依赖于姜子牙的卧底行动。某些史书记载姜子牙曾经在商朝为官,这可能是一个事实。正因为姜子牙杰出的情报工作,才让实实远远胜出的天邑商最终被蕞尔小邦周推翻,这是无法说出来的秘密。因为姬姜的早早联盟,姜子牙在商的卧底行动,意味着翦商事业是一项处心积虑的颠覆活动,而非顺天意,行王道。为了掩饰周翦商的真相,只好给周昌跟姜子牙安排了一次偶遇,姜子牙被描绘一个不满纣王统治而逃到渭河的糟老头子。不管怎样,从牢中带出周昌用八卦加密的信息,姜子牙是一个极合适的人选。通过神秘的蓍草,周昌的指令一条一条传递给自己的部落。每一次,当商纣王决定动手解决周昌时,周部落总能找到及时的应对。
那么,周昌到底察觉到了关于商朝的什么秘密呢?数年后,当周昌的儿子周武王伐纣之时,做了一篇动员令《牧誓》,这其中透露了商王朝在崩溃之前的困境。“今殷王纣惟妇言是用,昏弃厥肆祀,弗荅;昏弃厥遗王父母弟,不迪。乃惟四方之多罪逋逃,是崇是长,是信是使,是以为大夫卿士;俾暴虐千百姓,以奸宄于商邑。”《牧誓》并没有说谎,它的每一条指控都有实证,它只是领悟了一个关键:批判一个人,比说谎更高明的是掌握解释权。
“惟妇言是用。”传说中,商纣王宠信一位叫妲己的女子,在小说《封神演义》里,这位妲己被描绘成狐狸精,大概商朝并没有树立建国后动物不能成精的修炼法则。但商朝原本就是一个妇女参政的朝代,在殷墟里,出土了不少女贵族的墓葬,她们或是女将军,或是女官。而在甲骨文中同样有不少女性的记载,最为典型的便是妇好。“惟妇言是用”,只不过是男权社会里才会被认为是错误,《牧誓》里并没有指明妇人到底提了什么建议,似乎已经默认,听妇人的话就是错的。
“昏弃厥肆祀,弗荅。”商纣王忽视了祖先的祭祀,这同样也没有说错。根据出土的甲骨文,发现到了商纣王时期,人祭变得越来越少,那种一次使用上百羌的大型祭祀几乎绝迹了,商纣王时代并不是一个缺少奴隶的时代,商纣王频频用兵,史料记载,他在牧野大战用了七十万的奴隶大军。为什么他不再用这些奴隶去祭祀列祖列宗?
“昏弃厥遗王父母弟,不迪,乃惟四方之多罪逋逃,是崇是长,是信是使,是以为大夫卿士。”商纣王抛弃了血亲兄弟,反而任用四方逃亡的罪人,这一点亦没有说错。史料记载,商纣王的确疏远了自己的兄长。“微子数谏不听,乃与大师、少师谋,遂去。”【《史记•殷本纪》】?子是商纣王的兄长,不知道什么原因没能继承王位。司马迁认为,?子可能是庶出。?子跟商纣王提了提意见,不被采纳之后,就拍拍屁股走人了。去了哪?后世的史学家司马光说得直白:“昔周得微子而革商命,秦得由余而霸西戎,吴得伍员而克强楚,汉得陈平而诛项籍,魏得许攸而破袁绍。”【《资治通鉴》】原来是被周招安了。也许,周昌的八卦推演里,就有关于拉扰?子的指示。兄长不是不想用,而是不敢用。身位权力中心的人,天然的排斥竞争者,他们会倾向于提拔地位卑微的人,因为这些人才会真正成为自己的心腹,这就是商纣王罪行的另一种解读。到底哪一种解读才是正确的?答案取决于你站在哪个角度。但这篇檄文将商纣王的困境暴露无疑。
历史上的很多亡国之君并非昏庸之辈,甚至他们的才干高于常人,只是他们身处的时代正是帝国的末期。越来越庞大的既得利益阶级吞噬着社会的新生力量,守旧的力量拒绝一切变更,渐渐地,帝国失去了活力。当这种顽疾到达一定程度,任何的个人努力都显得苍白无力。崇祯如此,商纣王亦是如此。他想将俘虏来的奴隶投入到生产当中,但习惯于使用人牲的贵族不会答应;他想提拔更多的人,但垄断了权力的贵族同样不会答应。
西边的羌人暗藏危机,东边的夷人群起为乱,国内的贵族日益不满,而这背后,还隐藏着商朝最为激烈的斗争:王权跟神权。根据甲骨的统计,殷墟早期(武丁时期),用人牲数为5418人,不计数247次;到了中期为1950,不计数189次;而在晚期,纣王跟他父亲帝乙时,减为75人,不计数29次。世俗的王终于厌倦了上帝无休止的人牲索取,他们开始减少给神的供祭。而神权阶层当然不会轻易放弃原有的待遇。还记得那位射天的武乙吗?他将血盛在囊内,仰而射之,命曰射天。一向用人牲祭祀上帝的商王竟然向上天射出了利箭。在商王的眼里,上帝终于不再高高在上,是可以搏斗并且弓射的对象。这当然是对商朝神权的挑战,而他的结局也颇具戏剧性,“武乙猎於河渭之间,暴雷,武乙震死”,这其中最为惊人的是,河渭是周的领地,当时的周人首领季历是否跟商的神权阶层有过秘密联系,在神权阶层的授意下,暗杀了这位仰面射天的商王?
天邑商,走到了内外交困的地步。怎么才能挽救这样的大败局?怎样才能将商拉回到正确的道路上?或许在某个地方,有一个更好的办法,一套更有效的制度,可以解决眼前所有的问题,使帝国再无困顿之忧,让所有的人都能够满意,不知道,聪明的商纣王是否想到了这个答案。或许,这个答案就在他的嘴边,只是迟迟说不出来;甚至,他已经想到了这个答案,只是来不及将它付之实现,时间,不在商纣王这边。现在,商纣王只能见招拆招,他要解决眼前的大问题,那个在他的牢狱里不停摆弄蓍草的周人首领。商纣王已经想到了办法,他要释放周昌,但在释放之前,他要做一次安排。
1999年,距离第一次发掘殷墟已经过去了七十年,这一项中国最为持久的考古工作依然在继续,商王朝的面貌正一点点透过三千年堆积的黄土向我们展示。这一天的工作是对一个墓葬进行发掘,早先的发掘,在墓的两侧发现了人殉,今天在清理墓的中间时,考古人员发现了一个青铜器:甗。这种器型在以往的考古中也有发现,这是一种古代的蒸器,类似于今天的铜火锅。可是,在扫去甗中的泥土后,考古人员发现了一个让人感到惊悚的东西。甗的内部赫然有一颗人头。甗,是古代的蒸器,为什么在古代的炊具里会有一颗人头?难道商人还保存着食人的风俗?不由得又想起了商朝的那件青铜器:商虎食人卣。卣是一种酒器,商人为什么要把一尊酒器做成虎食人的模样?这是不是商贵族生活中的一种投射?
《史记》中记载,周昌也遭遇了这样的悲惨。《帝王世纪》里记录了周昌一生中最为黑暗的时刻:囚文王,文王之长子曰伯邑考质於殷,为纣御,纣烹为羹,赐文王,曰“圣人当不食其子羹”。文王食之。纣曰“谁谓西伯圣者?食其子羹尚不知也。”商纣王将周昌长子伯邑考的肉做成了肉羹,送给了牢狱之中的周昌。周昌食之。商纣王放心了,谁说西伯是一个圣人,他吃了自己儿子的肉都不知道。
商纣王为什么要做出这样残暴又荒谬的举动?原因可能有两个。一是彻底的击垮周昌,从精神上征服周昌。他搞不懂那个在他的牢中日夜摆弄蓍草的老人,这位蕞尔小国的首领到底有什么底气敢同天邑商为敌?他的手中,除了那可笑的蓍草,还有什么底牌?杀他一个儿子吃吃看!事实上,说商人是食人族可能并不准确,食人不是商人的日常,它极可能只是一种仪式,一种代表着最彻底征服的仪式。考古学家对1999年发现的甗中头骨进行了鉴定,发现它的主人是一位十五六岁的姑娘,来自商的东方,大概在今天的安徽附近。而同时,在附近发现了数块头骨,上面刻着“祖乙伐方伯”、“方伯”,这位姑娘显然不太可能是一位方伯,她极可能是方伯的长女。吃掉一族的长子或者长女,将代表她的家族被商王彻底征服。周昌吃了下儿子的肉羹,这是他人生的至暗时刻,也是他的转机。史料记载,商纣王从此对周昌放下了戒心,释放了周昌,不但如此,还送给周昌弓矢斧钺,赐与他征伐权。这实在是一个矛盾的现象,你吃了人家的儿子,还要给人家武器,商纣王,你是不是有点撒?司马迁写史向来严谨,如果在他的笔下发现了让人困惑的记录,那一定是隐藏了什么秘密。秘密也在司马迁的《史记》中,(纣)曰:“谮西伯者,崇侯虎也。”【《史记•周本纪》】在放走周昌时,商纣王还告诉了周昌一个秘密:向我打小报告的,是崇侯虎。这就奇怪了,为什么商纣王要出卖崇侯虎呢?就算你已经信任了周昌,也没有必要出卖自己的小弟啊。俘虏周昌,烹羹其子,释放周昌、赐与斧钺,出卖崇侯虎……,这一切不合常理的背后,一定有一个合理的解释。
事实上,我们只要搞清楚一个人的真正身份,这一切的怪异事件就有了答案,这个人是崇侯虎。同周昌一样,崇侯也是商朝西方方国的首领,在小说里,他被塑造成了谮言的小人。但事实上,他可能跟周昌一样,是一个富有武力及谋略的方国首领,甚至,他同周昌一样暗中谋划着翦商的大业。崇侯虎有一座极为坚固的城池,“谓文王,询尔仇方,同尔兄弟,以尔钩援,与尔临冲,以伐崇墉。临冲闲闲,崇墉言言,执讯连连,攸馘安安。是类是祃,是致是附,四方以无侮。”【《诗经•大雅》】从朝歌回来后,周昌向崇侯虎发起了攻击,诗中形容了崇国城墙的坚固,为了攻下崇国,周昌使用了冲车等工具。“文王闻崇德乱而伐之,军三旬而不降,退修教而复伐之。”【《左传》】第一次,周昌并没有攻下崇国,直到第二次才真正拿下崇国,崇国抵抗周国的法宝就是城墙。在数百年后的春秋初期,还奉行不阻险隘,不筑高城的军礼。而作为商附庸的崇国,竟然修筑了如此高墙。考古学家在殷墟寻找了数十年,他们找到了数万片骨甲、大量的青铜器、玉器、白陶器、象牙器……但就是没有找到墙城。不少历史学家认为,殷墟可能原本就没有城墙。连商王的都城都没有城墙,你崇国把城墙修得固若金汤,是几个意思呢?
崇侯虎绝不是商纣王的谄臣,他跟周昌一样,是一个雄心勃勃的诸侯。因为跟周国接壤,两者天然竞争。崇侯虎向商纣王举报周昌的不轨,其实是想借商纣王的手除掉自己的竞争对手。如果崇侯虎的计谋得逞,那以后的中国历史可能没有周朝,而有一个崇朝。可惜,崇侯虎的这些伎俩没能瞒过聪慧的商纣王,商纣王不但没有上当,还反手一击。他释放周昌,赐于弓矢斧钺,把崇侯虎出卖给周昌,目的就是让周昌跟崇侯虎相斗,最好两败俱伤。商纣王就不害怕周昌借此机会坐大?他害怕,他比任何时候都害怕,只是他没有别的选择了,西边的周昌、崇侯虎,东边的夷人,内部的贵族,都是他需要面对的难题。在权衡之下,他采取了安内必先攘外的方略。
在西方挑逗周昌跟崇侯虎的相斗,自己亲征东方,击败夷人,然后再回师打败周或者崇的胜出者,等完成靖边,他就可以专注对付国内的贵族。商纣王打出的是一付明牌,但他释放周昌时,牵扯到这个牌局人都已经知道了路线,决定胜负的关键在于谁先完成自己的任务。周昌终于摆脱了牢狱之灾,在离开朝歌之前,他给商纣王出了一道难题:西伯出而献洛西之地,以请除炮格之刑。周昌提出,自己愿意献出洛西的土地,请求纣王废掉炮格之刑。周昌终于还是显示出了老江湖的本质,他给纣王出了一道难题。不接受,则显得纣王残暴,接受,天下诸侯也只会记得周昌的恩情。纣王批了,这是他唯一的选择,他自傲的性格也不会在意这些细节。你要做好人?那你就做好了,这世界终究是实力说话。等我平定东夷,到时就来收拾你。
回到周原的周昌全身心的投入到翦商大业之中。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,他已经将整个部落压到了牌桌上,跟商王进行一场千年的大赌局。胜利者拥有一切,失败者身死族灭,遗臭万年。他再也不用掩饰自己的动机,拿着商王给他的斧钺,展开了疯狂的吞并。在最后对决之前,一定要让自己变得更强大起来,他也不再只顾着自己的后方,而是直接把目标对准了东方,那是商的方向。
周昌第一个拿下的是耆国。耆,在今天的山西长治附近,这里已经靠近商的边境。商的贵族祖伊听到了消息,吓得连忙跑到纣的跟前,几乎是大吼着说出了下面这番话:纣之臣祖伊闻之而咎周,恐,奔告纣曰:“天既讫我殷命,假人元龟,无敢知吉,非先王不相我后人,维王淫虐用自绝,故天弃我,不有安食,不虞知天性,不迪率典。今我民罔不欲丧,曰:‘天曷不降威,大命胡不至?’今王其奈何?”【《史记•殷本纪》】意思是我们商就要完蛋了啊!怎么办?你还不想想办法?商纣王没有想到周昌的动作这么快,他只好怏怏说道:“我生不有命在天乎!”我们殷人不是天天祭祀上天吗?难道上天不会保佑?祖伊惊呆了,平时扯乱力怪神就可以了,都大祸临头了,说这些还有用吗?看着商纣王淡定的表情,祖伊气得跳脚,一边往外走一边嚷:“完了完了,这小子根本听不进去。”事实上,商纣王何尝不知道周昌的举动?只是他亲自布下的牌局。无论怎样,他都要自己坚持下去。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,耆国落入周人之手后,邘国又被攻克,最终,商纣王用来残周的崇国也被周昌拿下了。
商纣王接到了最新的消息,周国将族人从岐下搬到了丰邑。这很难不让人想到,当年商汤灭夏,最后的一步就是将都城迁到靠近夏都斟鄩的亳。周昌已经毫不掩饰自己的目标,甚至已经握剑在手。面对咄咄逼人的周昌,骄傲的商纣王却毫无举动。此刻的商纣王会后悔自己当日出卖崇侯虎吗?会后悔自己释放周昌吗?或者,就算迁都丰邑的周,在商纣王的眼里,依然不算一个够格的对手,他的目光依然注视着东方,似乎对西方的巨变没有任何的兴趣。天让我做这世间的主宰,天自会有安排。上天似乎听到了商纣王的祈祷,正准备乘胜进击大商邑的周昌去世了。周昌实在太老了。他经历了太多的变故,为翦商大业付出了太多的心血,有人认为,周昌的最后几年已经患上了老年痴呆症,他记不得任何人、任何事,“不识不知,顺帝之则。”【《诗经•大雅•皇矣》】但一定有两件事情会铭记在他的心中,长子的惨死,翦商的大业。现在,这份百年大业只能交给下一代来完成了。
大业未竟,中道崩殂。翦商的重任落到了周武王的身上,他也不是一个人在战斗,周昌留下的是翦商三人组。世俗领袖周武王,精神领袖周公旦以及打入到商内部的特科负责人姜子牙。可是,自从强势坚韧又老道的周昌去世,周部族仿佛失去了主心骨,整个周部族陷入巨大的恐慌当中。我们能否战胜统治了这乾坤六百年的大邑商?如果失败了,我们还要逃到哪里去?那些跟我们一起的盟友,会不会最后时刻出卖我们?巨大的压力向周部族袭来,而其中,承受最大的无疑是周武王。史书中记载着,周武王经常处于恐惧跟焦虑之中,他夜不能寐,好不容易睡去,又常常被噩梦惊醒。
“维四月朔,王告儆,召周公旦曰:‘呜呼,谋泄哉!今朕寤,有商惊予。欲与无□,则欲攻无庸,以王不足,戒乃不兴,忧其深矣’。”【《寤儆解》】在巨大压力下惊醒过来的周武王,匆忙召来了弟弟周公旦。周人似乎有解梦的偏好,周武王的父亲周文王周昌就是一个做梦和解梦的高手,“文王梦日月著其身,又鸑鷟鸣于岐山。”【《竹书纪年》】周昌曾经梦到日月缠绕着自已,这被认为是周国将得天下的象征。“大姒梦,见商廷唯棘,乃小子发取周廷梓,树于厥外,化为松柏棫柞。”【《逸周书•程寤解》】有一回,周文王的妻子太姒梦见商廷内长满了荆棘,而令周武王在商廷种上周的树种。这同样预示着周将取代商。梦由心生,周文王的梦境正反射着他人生的追求,他苦心经营翦商大业,无论他本人,还是身边的人,都不可避免的投入到这场千年大业之中,日继于夜。对梦的解释,无异于现在对法律的解释,这代表的往往是人心最深处的欲望。现在,部族的解梦师传到了弟弟周公旦的身上。历史早已经掩埋了兄弟两人的面目细节,但通过史料,我们可以还得出两人的性格,周武王性格刚烈,恰如熊熊烈火,周公旦性格温婉,静如深渊。他们加上老谋深算的姜子牙,才有可能完成翦商这样奇迹般的使命。听了兄长的噩梦,周公旦没有惊慌。他仔细思索着语句,小心翼翼的劝告大汗淋漓、脸色苍白的兄长,“你放心,天下人是不会想到周会叛商的。噩梦只是让大王清醒,王要尊天命,晓三德,重法则。只要大王赦免有罪之人,安抚众人,不给老虎增添翅膀,我们就没有对手了。”周武王平静了下来,他站起来,恭敬的给弟弟周公旦行了一个礼,“维乃予谋,谋时用臧,不泄不竭,维天而已。余维与汝监旧之葆,咸祗曰:戒戒维宿。”好啊,我听说只要好好谋划才能完善,不泄不竭的,只有上天而已,我们一起努力,借鉴前人的经验,谨慎从事一定就会成功。在弟弟的劝慰下,周武王再次入睡。可噩梦总是不期而至,六百年的历史变革、整个部族及盟友的命运,天邑商仿佛巨大的阴影笼罩在周武王的世界里。白天时,他可以用不停的工作来麻醉自己,但到了深夜,四下无人的梦境,那里,是他无法主宰的空间,是恐惧泛滥的洼地。于是,他只有一次次把自己的弟弟周公旦召来。旦,是太阳跃出地平线,周武王来说,弟弟周公旦就是清晨的太阳,是唯一可以驱散噩梦的人。可是,当周公旦自己入梦之后,兄长被做成肉羹的一幕幕不停的在他脑海里闪现,父亲讲述的周商往事也让他如履薄冰。家园被摧毁、族人被血祭,失败的后果带来的恐惧同样不会放过他,他只能默默承受,把自己告诉哥哥的话重新默念一遍。好在,最后的时刻终于到了。
公元前1046年1月20日,华夏文明转了一个弯。在中国国家博物馆地下二层的古代中国陈列馆里,有一件不世之宝,这是一件下方上圆的青铜器,名叫利簋。簋,是一种食器,常用来装煮熟的主食。这样的青铜簋并不罕见,但这一件却成为中国青铜器藏品中不可或缺、称之为国宝的重器。原因之一,不在它的器型,而在它底部的三十个铭文,这三十个铭文证实了中国历史上第一场大战牧野之战并非虚构,“武王征商,惟甲子朝,岁鼎。”【利簋金文】公元前1045年的冬天, 周武王率领的伐纣大军出发了。事实上,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出征,就在去年时,他在车里装上仿造文王模样雕刻的人偶,率领诸侯联盟东进,周武王的身后是八百诸侯,那些都曾经是殷人的人牲来源。“现在我们可以伐纣了”,诸侯请命道。周武王却停下了脚步,他望着东方,说出了自己的决定:“你们还不了解东方,现在还不可以。”说完,周武王率领大军退了回来。是什么让周武王放弃了这次进军?他就不怕泄漏消息,引来商纣王的雷霆一击?史书无法解释周武王这样的异常。有人认为,贤人尚在商,是以未可攻。有人说,这一次会盟,是一次大进攻的演习。此刻的商纣王正在东方对东夷用兵,周武王的突然进军,也许是为了牵制一下商纣王,给东方的盟友一个遥遥的呼应。第二年,周武王再也不能等了。商纣王已经平定了东夷,大军正在返回朝歌,那时候的商朝将是周无法应对的强敌。也终于不用再等了。比干死、箕子囚,太师疵、少师强抱着乐器逃奔到了周国。商国的神权阶层已经抛弃了商纣王,而商王朝的大军还在东方。“勉哉夫子,不可再,不可三!”我们的命运将由这一刻决定,没有第二次,没有第三次了。周武王的大军集结,西方的土地震动起来,整戈待发的士兵、随行的家属以及乱哄哄的猪牛家畜,夹杂在一起,在冬日的薄雾中向东方迈进。
木星在鹑火宫掠过,月亮挂在天蝎座中,太阳位于黄道之上。大军行进两天,月与日在斗宿会合,水星出现在天瓶宫天区。日月水星都抵达到北方七宿。武王之诛纣也,行之日以兵忌,东面而迎太岁,至泛而泛,至怀而坏,至共头而山隧。霍叔惧曰:“出三日而五灾至,无乃不可乎?”【《荀子•儒效篇》】岁星出于东方,不吉!冬雨霏霏,不吉!洪水泛滥,不吉!大水坏路,不吉!山石崩裂,不吉!出师不过三日,就发生了五件不吉异象。诸侯们开始畏惧了。我们还应该继续进军吗?关键时刻,翦商的精神领袖周公旦站了出来。
周公曰:“刳比干而囚箕子,飞廉、恶来知政,夫又恶有不可焉!”遂选马而进,朝食于戚,暮宿于百泉,旦厌于牧之野。【《荀子•儒效篇》】不用害怕,这些异常正预示着商王的覆灭。进军吧,此去一定能成功。时值隆冬,霜结在战士的衣甲之上,脚下的积雪深达丈余。五车二马行过不久,辙迹就消失无形。诸侯们纷纷来到周武王的营账,寻求异常的答案。于是,周公旦再次出场。“这一定是五方之神前来相助大周。”无法得知诸侯们是否接受了这样的解释。但眼下,已经没有了退路。从殷人中透露的消息,商纣王已经回到了朝歌。他的大军也在朝歌不远处,只要商王跟他的军队在朝歌汇齐,这一群乌合之众将瞬间崩盘。周武王抛下八百诸侯,从中挑选出三百战车,虎贲三千,朝着商王曾经狩猎过的路线,以每天五十里的速度急行军。终于,在离开丰邑的三十天后,这支简装急行的翦商大军抵达了朝歌的郊外:牧野。这一天是周公旦特别选定的日子:甲子。从这一天开始,甲子成为中国三千年变局时最常选用的时间点。
在冬天的朝阳绵软无力的从东方升起时,周武王下达了列阵的命令,这一支精选出来的翦商大军按照演练的样子摆开阵式。阵式还没有摆成,天下起了雨。上天似乎再次展现了厌周的情绪。享用大商血祭六百年的上帝,依然不肯抛弃自己虔诚的世俗代理人?阵营中开始出现躁动。吕尚在阵前来回车行,安抚人心。周武王紧紧抓住手中的长剑,一把被后人称为轻吕的名剑。这并不是中原的兵器。史家认为,这是周从草原文化里借鉴来的兵器。大军稍稍安定下来。大家屏住了呼吸,握着手中形式不一的兵器,睁大眼睛死死瞪着东方。渐渐地,从东方传来了喧嚣之声,这声音越来越大,如海浪涌来,很快变成了笼罩在周人头顶的阵雷。每个人的手心都开始出汗,眼神中露出胆怯,他们互相拥挤着,兵器相撞发出咣当的声音,似乎想从同伴那里得到些许勇气。吕尚只好架着马车一遍又一遍在阵前巡走,喝着口号,鼓舞着来自诸国的军士。可他从那些军人的眼中看到了恐怖。
商朝的大军出现了。史料记载,商纣王纠集了七十万的大军。这显然不是一个真实的数据,但就算十存其一,对三百战车,虎贲三千周军来说,也是一个极为恐怖的数字。“殷商之旅,其会如林,矢于牧野。”【《诗经•大雅•大明》】殷人的军队如洪水一般,高耸的矛尖密如丛林,而矛戟丛林下,是殷人士兵恐怖的面孔。那是用青铜伪饰的面容。六百年来一直是这片土地上的神与恶梦。无数次,只要这样的商朝大军出现,对方就会受不了压力而溃逃。伐纣大军紧绷如弦。周武王从队列中站了出来,他知道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,部落百年的规划将在这一刻将在他的手中得到答案。“今日之事,不过六步七步,乃止齐焉,夫子勉哉!不过于四伐五伐六伐七伐,乃止齐焉,勉哉夫子!”【《牧誓》】今日之事,不过是六步七步的事情,诸位记得我们的操练,七伐之后整理我们的步列。我们一定能取得最终的胜利。周武王的动员结束之后,吕尚向对方发起了挑战。如果史料记载无误,这一年的吕尚已经年近九旬,他一向以足智多谋的形象出现在众人面前。可这一刻,他突然变身了一介武夫,披甲持锐冲到了最前面,以致后人怀疑,吕尚可能并没有史料记载中那么老。“维师尚父,时维鹰扬。涼彼武王,肆伐大商,会朝清明。”【《诗经•大雅•大明》】这位羌人的后代,后世的兵学之祖,在穷尽了所有的谋略之后,把所有的一切倾注在勇气之上。这一天的吕尚不是那位渭河垂钓的老者,不是潜伏在朝歌秘密行事的间者。这一天的吕尚是一位真正的斗士,是牧野上空翱翔的鹰。
关于这场战争,所有的注脚落在了倒戈之上。周人似乎早就在商朝大军中安插了间谍。而这些如林的商朝大军,并不是商纣王那支横扫天下的大军,而是临时拼凑起来的奴隶部队。这些人,是商纣王刚刚从东方战场俘虏来的奴隶。中国的先秦时代仿若罗马帝国,能够参与战争的往往不是奴隶,也不是居住城外的野人,而是城中的国民,是真正的贵族。因为人们相信,拥有公民权的军人往往更战斗力。牧野之战印证了这个理论,在周朝军队的冲击下,商朝大军顺利崩溃。“罔有敌于我师,前徒倒戈,攻于后以北,血流漂杵。”【《尚书•武成》】倒戈之下,商朝士兵并不是被周人所杀,而是前徒倒戈攻于后,混乱之中,死在了自己人的戈下。鲜血流成了河,河面上飘浮着木头做成的杵,草尖上的冰霜皆染成了红色。战争在一天之内结束。统治天下六百年的天邑商在今天划上句号。
穷途末路的商纣王走向了鹿台,他俯视天下的地方。他亲手开启了这个大赌局,最终还是输了一步。这位百克的君王,只因一日之败就输掉了所有的筹码。直到很多年后,当箕子看到朝歌的废墟,忍不住老泪纵横。在鹿台上,商纣王披完华丽的宝玉,用一把火结束了自己未尽的一切。在殷人的世界里,玉是沟通天界的桥梁。帝辛,这位商的末代君王也许希望自己能够如同他的先祖一样,死后列于上帝之侧。踏着飘杵血河,周武王进入了朝歌。这个曾经给他带来无尽噩梦的都城,如今正笼罩在火焰跟浓烟之中。他没有放过噩梦的来源。在倒塌的鹿台之下,他引满弓弦朝商纣王射了三箭,又挥起自己的轻吕剑猛得击向商纣王。这一刻,兄长的惨死似乎再一次浮现在眼前,他将这愤怒尽情倾注,要将商纣王斩成肉酱。
数百名不肯臣服的商朝贵族被带回了周都,就在周庙之前,按照殷人的习俗将他们一一血祭。六百年的血腥人祭,终于落到了殷人自己身上。周武王用这些人牲向周的列祖祷告,从这一天开始,周取代商,成为天下的主宰。翦商大业划上了一个顿号。属于周武王的部分完成了。在完成灭商的三年后,周武王就去世了。周王室似乎有长寿的基因。但翦商的重担摧毁了周武王的身体,而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都没有摆脱噩梦。他留给世间的,依然是一个梦。“惟十有二祀,四月王告梦,丙辰,出金枝,郊宝,开和细书,命诏周公旦立后嗣,属小子诵文及宝典。”【《逸周书•武儆解》】这一天,周武王又从噩梦中醒来,他召来了弟弟周公旦,拿了代表社稷的青铜宝文,让儿子一遍又一遍的念诵。此刻,善长解梦的周公旦不用再去解梦,就已经了解兄长的遗愿。
周的天下到了周公旦的手上。天下依然没有平定,商的贵族不甘心失败,在阴影里策划着不为人知的阴谋。要解决这些问题,需要武力,但又不仅仅是武力。精通用梦解释一切的周公旦找到了解决之道。在伊洛盆地中心,周公开始营造一座新的都城,他亲自占卜,规划城池,一座新的城市在新鲜干净的土地崛起,以取代朝歌那浸透鲜血的城邑成为东方的中心。大邑商正式过渡到大邑周。在这座新的中心,周公旦宣布了新的秩序,无休止的血祭将成为过去,是否拥有天下的标准不再是献牲的多少,而是能否克制自己的欲望,天的旨意不再唯一,它更重要王的德行。“天不可信,我惟宁王之德延。”【《尚书•君奭》】善解梦的人也善于讲故事。他宣讲,殷人之所以失去天下,就是因为他们的商纣王失去了德。
否一人而得一族。周公旦将殷人的所有罪恶堆积到了商纣王的身上,以致于殷人的后代子贡也不禁怀疑:“帝辛之不善,不如是之甚也。是以君子恶居下流,天下之恶皆归焉。”这是一个所有人都可以接受的解释,包括殷人。周公旦只是将殷人迁离殷都故土,这里的上空有他们奉献了六百年的上帝。把他们留在原地,只能让他们怀念拥有天下的感觉。最终,商纣王承受了商所有的恶。而殷人得已放下戒心,可以在新的秩序下开始新生活。微子继承殷朝的后嗣,在宋地建国。殷的遗民,则留给武王的弟弟封,在卫国建国。
为了控制庞大的疆土,周公旦将天下一一分封,当年一起伐纣的盟友吕尚封在了齐。当然,更多的是周的王族。一个个诸侯国出现在周的周围,他们向宗主周进献贡物,服从调兵。而他们自己亦在自己的疆域内进行再分封,从而形成了周的分封体制。贵族被清楚的划为天子、诸侯、卿大夫以及士。天下从混沌的一块被渐渐分割清楚。直到他们又重新混为一体。周公之后,人祭人牲慢慢成为历史,而历史也渐渐模糊,大家都已经忘了我们曾经存在人杀人的时代。就算那些饱学之士曾经窥见过历史的真相,他们也愿意相信周公所说。不是他们不肯承认真相,只是他们同周公一样,也相信,某些情况下,谎言对这个世界可能更好。让商纣王承受所有的恶,使天下的恶人警醒,让周公接下所有的赞誉,成为君子的模范。于是,世界开始有了两个极端,千年积毁的商纣王,千年积誉的周公。只有黄土,才埋着真相。
(原创:《中学大历史》专栏作家“脑洞历史观”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