轰轰烈烈的明初山西移民,怎么变成了“洪洞移民”?山西主要向华北三省移民,怎么变成了“11省移民”?明初山西输出移民100万多,就算洪洞全县近9万人口全都迁出,也只占了十分之一,这是不可能实现的。然而,在各地山西和非山西移民家谱中,多把洪洞大槐树作为故里。洪洞大槐树,其实是山西甚至整个明初大移民的浓缩。那里的某个片段,被简化为一个精神家园——而当地士绅和官方的大力宣传,再次影响了移民和非移民地区。
大移民历史中:洪洞大槐树是一个深入人心的段子
中华民族数千年历史长河中,迁徙几乎从未停息。或避乱、或谋生、或支边,大江南北几乎每个省区都分布着不同程度的移民。
波澜壮阔的移民史中,古有晋衣冠南渡、唐宋客家南迁、明初山西大移民、苏州阊门移民、南京柳树湾移民、清代湖广填四川,近代有走西口、闯关东、下南洋。其中,明初“山西大移民”是古代移民史上影响极深的一次,衍生的传说和段子传播甚广。那场持续40余年的大迁徙,让最大的光环聚焦于山西洪洞大槐树。当地同一地点,不同时期参天大槐树,成为中国最著名的“寻根问祖”地之一。
在华夏大地,尤其是北方流传着许多关于洪洞大槐树的歌谣,最著名的莫过于:“问我祖先来何处,山西洪洞大槐树。祖先故居叫什么,大槐树下老鸹窝。” 与此相关的传说还有“解手”“脚趾分叉”。大槐树和它所在的洪洞,被很多人坚定不移地视为祖先发源地。
元末明初,中原战乱,国家初定之后又发生了靖难之役。而山西因为山河坚固,身战乱后方,受到侵扰较少。明初,北方发生过以山西未迁出地的人口大迁徙,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。作为当时晋南经济、文化重镇的洪洞,也是重要的移民输出地之一。
然而,历次大移民,尤其明初国家政策驱动下的运动,规模大、时间长、范围广,远非一段传说、数段民谣能够概括。当下流传的诸多传说和所谓“记载”影响非常深刻,加上部分媒体的推波助澜,久而久之,被公众当做历史事实。
“大槐树”及相关传说影响越深、传播越久,其背后更多史实被掩盖得就越甚。笔者想通过提出这样几个问题,来力图还原“大槐树”背后,复杂而真实的状况。
洪洞在山西移民输出中,究竟居于何种地位?洪洞,是如何脱颖而出成为主角的?大槐树寻根问祖,是如何传播开的?
移民前夜:华北人口锐减,并非仅由明初战争导致
中国北方,尤其华北平原,自宋金时期开始,便始终处于动荡之中。金人进入中原后,尤其后期,将大片耕地划拨给屯田军户,一段时间后,不善耕种的女真人经营下,土地由肥沃变得瘠薄,并渐渐荒芜。金人于是又去掠夺其他耕地。农业生产的萎缩,导致了人口大量流失。记述金代史事的纪传体史籍《大金国志》称,这一带尽是“草莽弥望,狐兔出没”的景象。后来蒙古贵族则又大量掠夺人口,作为工匠、奴隶使用,让这些地区失去了大量农业人口。北方诸多州县被分封给诸王、功臣或国戚,辖区人口则为其私有财产,不得随意迁徙。
到13世纪中叶,耶律楚材力谏停止农田变牧场政策,使华北农业生产有所恢复。但是,随后而来的瘟疫,又让华北地区陷入浩劫。在欧洲、阿拉伯地区的记载中,14世纪中叶,中国北方地区流行着一场始于黑土地的鼠疫。历史学家米歇尔•多斯考证认为,这场起源于中国北方的鼠疫,先是传到中亚,通过地中海传到了欧洲,引发了中世纪最大的鼠疫,即所谓的中世纪黑死病大瘟疫。
《元史•五行志》提到了1313、1354、1358,发生的3次京师大瘟疫。仅1358年,山东、河南等地在京的流民就死了20万。期间,元朝三位皇帝泰定帝、明宗、文宗死于上都。元代皇帝多短命而亡,史书并未披露原因。皇帝们的遭遇很可能于瘟疫有关。
同时期,一位埃及作家记述:“他告诉我们在疾病传到埃及之前,已在大汗的土地上肆虐。三个月中,16个皇子也失去了,大汗蒙古的战士也大量死去,知道皇帝本身和他的儿子们也始于疾病。在传染病的侵袭下中国人口大量减少。”
元末农民起义此起彼伏,随着朱元璋军队北上,本已人口稀少的华北雪上加霜。《明史》卷七记述:“淮以北鞠为茂草。”淮河以北,即华北平原一带,曾经的农田长满了野草。
随着明初政权稳定,作为重要农业区的华北各省,大片土地无人耕种,移民行动势在必行,这就有了洪武时期的政府组织移民。永乐时期,从山西到北方各省的移民继续推进。
很多自媒体文章不加辨别,把山西移民的原因重点归结为元末战争和明初“靖难之役”。其实,元末战争在华北地区主要以过境为主,并未过多盘桓。山东、河北、河南一带土地荒芜和人口稀少,主要还是金元时期的遗留问题。
朱元璋与张士诚、陈友谅等交战的江南地区,战后依然是重要的人口输出地;“靖难之役”影响的也主要是山东西部、河北地区,但那里人口稀少,仍是金元时期长期累积所致。
山西移民主要迁往华北平原,“洪洞大槐树”只见于家谱方志
明初华北平原,河北的燕山以南、山东的泰山以西,河南、安徽、江苏的淮北地区,人烟稀少,政府组织大量移民用以充实州郡、恢复农业生产,这是不争的事实。学者也基本达成共识,大的移民分为洪武、永乐两个时期,山西是重要的移民输出地。
明洪武二十一年(1388年),朱元璋在刘九皋建议下,着手迁山西之民往今河北省中南部、河南省北部及山东省的西部平原,当时的人口输出地是晋东南。“于是迁山西泽、潞二州之民无田者,往彰德、真定、临清、归德、太康诸闲旷之地,令自便置屯耕种,免其赋役三年,仍户给钞二十锭,以备农具。”这是明初山西大规模向外移民的序幕。这场以从山西向河北大规模迁徙人口的运动,从1388持续到1395年,迁出地为晋东南的泽、潞二州,大致今晋城、长治地区。台湾历史学者徐泓经过详细考证指出,此次移民记载中的彰德(今安阳)、卫辉、广平、大名、东昌、开封、怀庆七府移民总数为100034户。如果加上此前真定(今石家庄地区)、归德(今商丘地区)、顺德(今邢台地区)等地,洪武年间迁出山西往河北等地的垦荒移民约有70万人以上。注意!这次规模浩大的迁出地并没有涉及赫赫有名的大槐树所在的洪洞县。
明朝第二代皇帝建文帝时期,燕王朱棣通过“靖难之役”夺得帝位,朱元璋时期移民基本解决了的北方人口分布不均问题,又受到了兵灾影响。于是,未解决战争影响最深的河北等地人口稀疏问题,移民输出地依然是“地狭人众”的山西。从1403年九月开始,又一场从山西向河北移民的大规模移民开始了:这次人口输出地依然有晋东南地区,包括泽、潞、辽、沁、汾州,同时又增加了太原、平阳(今临汾)二府。这次移民,输出地扩大到今晋中、晋东南及临汾地区。几乎同时,还有泽、潞二州移民往河南裕州(今方城)方向。
永乐二年至三年间(1404-1405),朝廷迁太原等地移民往北京方向(包括今河北地区),数量为1万户,按一户5口算,约有5万人。此次移民输出地涉及2府、5州,涉及今晋中、临汾、晋东南和吕梁地区。永乐五年(1407年),朝廷又迁徙今山西临汾、晋东南,山东登州、莱州的人口往山东西部,人口数量,两省输出人口大致各占一半。以上是官方组织的移民,除此之外还有部分民间主动外迁。明成祖朱棣时期,山西多地遭遇灾害,于是有了大规模的民间自发外迁。《山西移民史》主编安介生先生推断,永乐年间山西向外迁徙人口在10万人以上。
综观涉及上述人口迁徙的记载:明初大移民分为洪武、永乐两个时期,垦荒移民主要迁入河北、山东、河南三省。洪武年间人口迁徙没有涉及洪洞所在地区,永乐时期也只是提到其上级平阳府。而网络及民间传播甚广的“洪洞大槐树移民”,清代官修正史《明史》没有提到,明代官修编年体史书《明实录》也没有提到。其主要依据的是地方志和各地家谱。史书、方志、家谱构成了我国的史料体系,但三者的可信度、权威性,以史书为最,方志为次,家谱最低。对于此事,曾在民国时期任山西省政府主席的赵戴文就说过,洪洞大槐树之说“不见诸史,惟详于谱谍”。谱谍,即族谱。
现代有学者考证,来自“洪洞大槐树”的移民分布在11个省(区、市),分布在227个县份,其主要根据就是方志、家谱和民间传说。山西移民这种大事件,国史一般不会有所隐晦。而方志、家谱等为地方和家族所修,常常存在考证不严、夸大附会等问题。另外须知,这些记载洪洞大槐树移民的资料,多数时间较晚,有的甚至为当代所修。网上所提到的《温县志》、《宝丰县志》、《宁阳县志》、《商南县志》、《山阳县志》的相关记载,是近代以来所编撰。从权威性和真实性来说,史书远远高于方志、家谱;从诞生年代来说,史书资料明代就有,家谱和方志则是后世编撰,史书距离历史现场更近。
常识也告诉我们:洪洞不可能拥有如此多的移民。按照民间家谱数据相加,源自山西洪洞一地的明代移民总量竟然超过百万!那么,当时山西洪洞县总人口是多少呢?明代《山西通志》提供的数据是:1397年,户数11999,人口92872;1412年,户数11592,人口87775。
明永乐时期,洪洞所在地才有大规模移民迁出,当时全县人口迁走,也不过八九万人而已。按史书记载:明初山西洪武、永乐时期加起来,总数达100万人迁出,迁出地涉及山西多个州府,迁出地主要为河北、山东、河南3省,迁入地范围主要集中在华北平原。而按照当代学者考证和民间传说,光洪洞一县就有百万人迁出,迁入地竟然涉及十几个省,这是否有点过份夸张。
洪武年间山西移民迁入地
尽管可信缺乏史料依据,但洪洞大槐树移民说在当代深入人心。对照史书记载和民间流传,我们发现:输出方,山西多个州府移民被浓缩为洪洞移民;输入方,河北、山东、河南等华北平原移民,被扩大为“11省227县移民”。这次移民的主要原因和目的就是为了充实华北平原,迅速恢复农业生产。有一种说法说“山西汉族纯正”,朱元璋父子大规模移民是为保持汉族血统云云,实在是无稽之谈。
山西多地移民出省:洪洞地处交通枢纽,可能是重要集散地
洪洞移民说尽管有夸大之嫌,但这并不影响我们对其重要性进行客观分析。能够成为多地人心目中的“祖地”,洪洞自有其独特之处。
山西有那么多地区,为何单单洪洞一县成了人们“寻根”之地呢?洪洞县明代属平阳府。明初移民时期,平阳在山西各府、州中人口总量最大,其次是潞州、太原府。官府组织移民,一般会按各地人口比例抽调。正常来说,洪洞所在的平阳府是人口迁出最多的地方。
洪洞的前身叫杨。《史记•货殖列传》就提到,杨、平阳之地的人善于经商,杨即洪洞。洪洞设县始于于隋朝,宋金时期发展成为晋南的经济文化重镇。《金史•食货志》称:“平阳一路,地狭人稠”(阳路辖山西南部诸州县,洪洞为其中之一)。金朝文人孔天鉴在《藏书记》中写道:河东之列郡十二,而平阳为之帅。平阳之司县十一,而洪洞为之剧……东接景霍,西临长汾,南瞰大涧。邑居之繁庶,土野之沃衍,雄冠他邑。”翻成白话文就是:山西十二个州府,平阳为首,平阳管辖十一县,洪洞为首,它东接霍山,西临汾河,南望峡谷,堪称风水宝地。那里社会经济繁荣,土地肥沃程度远超其他县。
官府移民是有组织的行为,百姓出境前,需要管理登记,这就需要一个集散地。我们知道,山西人口迁出三大地区是平阳、潞州、太原。从移民数量说,平阳府为最,位置也居于其他州府的中间地带,这里是节约时间和人力成本的集散地。据明成化《山西通志》载,除了平阳府驻地临汾,洪洞是人口最多的地方。洪洞之所以繁荣,也因位于要道,交通运输便利。官府组织人口集散时,选择洪洞作为集散地,是非常有可能的。
民国时期《洪洞县志》《修复大槐树古迹记》等提到,洪洞及其古大槐树,是山西移民的集散处,槐树位于洪洞县广济寺中。《洪洞县志》记:“明洪武永乐间屡移山西民于北平、山东、河南等出,树下为集会之所。”《修复大槐树古迹记》记:“此乃先朝永乐间朝命移民实边,此盖荟萃出也。广济寺曾竖碣载其事甚详,乡里耆老犹及见之,迄今年湮久远,饱历风霜,古刹付诸汾流,遗碣鞠为茂草。”大意是:洪洞县广济寺为本省移民汇聚之地,庙里曾有一块石碑记载详情,年老长辈还见过,后来历经沧桑,石碑已经遗失,遗址也长满了杂草。即便记载为真,这里并没有强调突出洪洞本县,而是说的“山西民”。我们可知:山西各地移民以平阳府最多,平阳府洪洞县是人口较多、交通便利,很可能成为移民的重要集散地。这里,洪洞大槐树仍不像后来说的那样离谱。
塑造“大槐树”:并非真实祖地,是后人打造的精神圣地
那么,洪洞大槐树是何时名声鹊起的?问祖寻根之地,又是如何传播开来的?关于明初山西移民的史料,大体分为两类:一类是清初及以前的,以记载移民来源、迁入地和数量为主,并不强调洪洞县的特殊性;一类是清代民国以来的地方志、家谱、笔记等,洪洞县和大槐树的事迹增多。
中国百姓,尤其农耕地区的人民,历来安土重迁。移民数十万,在任何时期都是大事。山西百姓不会轻易离开耕耘多年的故土,远赴他乡前,应该会举行具有仪式感的活动。洪洞县,如果真的如有些地方史料所说,是移民集中并领取户部所发勘合的地方,那里一定会成为具有纪念意义的地方。百姓们很可能会在当地寻找一处具有纪念意义的地标,或作为最后对故土的记忆,或作为后世寻根的印记。
但是,毕竟行事匆忙,来不及专门建造纪念性建筑。或许,当众人办理完先关手续,分头踏上迁徙征程时,回头就看到了一棵附近生长最繁茂的大树。这种画面未必真实,但类似的情结一定生长在山西移民们的心头。山西这数十万人虽来自诸多州县,移民让他们有了共同的标签,它们需要一个象征故乡的精神标志。即便不是大槐树,也有可能是大梨树、大杨树、大柳树、大桃树。即使不是洪洞县,也一定会有其他县站出来,成为这种象征。
据此前公开资料,较早出现“大槐树”“老鹳窝”的文本,是江苏丰县明万历十四年(1586年)《刘氏族谱》,但明代到清代,早期族谱中对大槐树的记载,只是个别现象。到了晚清民国,大槐树说法突然增多。洪洞大槐树较早系统的文献叙述来自1914年的《洪洞古大槐树志》;民国六年,即1917年出版的的《洪洞县志》新增了大槐树移民事迹,此前的明清县志均没有相关记载。我们可以推断,大槐树事迹是一个似有似无的传说,民国相关方志将其写入记载。
景大启是一个关键人物。1915 年,这位曾在山东担任县令的山西洪洞人,最早对大槐树之传说并不在意,在山东任职期间听说了民间关于大槐树的故事。回到家乡后,他策划了一项重要活动,类似今天的“非物质文化遗产申遗”。他根据口传、记忆等,联合当地一些乡绅发起建造了一个大槐树迁民遗址——这是物质遗产建构,同时编撰了《古大槐树志》——这是精神遗产建构。在他们倡导下,当地“创建碑亭,建立巨坊,新构茶室”。民国以来,洪洞乡绅人士的大力“建构”,让大槐树更加深入人心。这一行动,将流传已久的大槐树传说变成了有载体的遗址,资料的编撰则成为后世流的“史料依据”。
近代以前,中国并没有民族、国家概念。当时的众多移民到各地后,心中所凝结的家族学院纽带,传承这种记忆的重要方式用修族谱,早期族谱并没有明确提到大槐树,而当代新修家谱则不约而同地将大槐树传说写入。各地移民族谱,记载的是各自家族的传承,很难有共同的“山西记忆”或“民族记忆”。到了民国中后期,民族国家理念开始深入人心,这种背景下,洪洞大槐树移民说的承载内容,有了新的升华。1931年,时任县长柳蓉在增修县志的序言中说:“现值大同世界,一本散为万殊,四海皆是同胞,民族合群,共同奋斗,异族罔敢侵略,同种日跻富强,遐迩交称曰:古大槐树关系种族,扬国争光,晋乘生色,彼夫召伯甘棠,播仁声而记遗爱。”这个时候,县长联系到当时的“民族”、“国家”思潮,民族凝聚力跟本县的大槐树遗址扯上了关系。
移民们遣散的大槐树遗址,按照最早的说法,位于广济寺院附近。民国《洪洞县志》尽管提到了大槐树,但也承认,大槐树已经不知所踪。“大槐树,在城北广济寺左……因历年久远,槐树无存,寺亦毁于兵燹。”注意,这是广济寺,跟洪洞县另一座寺庙广胜寺,不在同一位置。
从民国时期重新打造大槐树遗址到现在,树木已经历了数代,今天的大槐树景区则位于洪洞县城西北的汾河边。针对大槐树的传说,学者赵世瑜曾说过这么一段话:“这个看似虚构的传说使我隐约感觉到族群关系与大槐树传说的关系。在南宋时期,中国北方被女真人占领,金被元所灭后,只有很少一部分人迁回东北黑山白水之间,大多数人留在了华北,定居下来;在元朝时期,蒙古人又进入中原,北方经历一次比较长时间、大规模的民族融合。到明朝开始重塑汉族正统时,人们要想办法证明自己的族源,实际上已经不能说得很清楚了,因此到这个时候人们就需要塑造一个祖先的来历,甚至一个祖先来历的特征。”历代洪洞士绅们非常有远见,他们看到了这一文化遗产的生命力:明初,他们追溯上古帝王的故事传说;明末,对上古首领皋陶进行形象生化;晚清民国,他们将民族情怀与大槐树遗址结合起来。经过数十年的经营,“洪洞大槐树”这个品牌打造了出来。
随着大槐树形象越来越清晰,它深刻影响了后世人们对祖先来源的认知。“共同祖地”认知形成后,很多人并非属于明初大移民的人,以及更晚的移民,也信誓旦旦地附会,说自己来自洪洞大槐树。这种现象十分普遍。
总结下洪洞大槐树的品牌塑造过程
个别族谱记述——形成民间传说——洪洞乡绅策划发掘——进一步深入传播。
当下,已经有很多人将“全国大部分汉族来自洪洞大槐树”“小脚趾分两半”等经不住推敲的说法当作真实,更有许多媒体不加考证地进行大肆传播。实际上,历代任何一次移民都非常复杂,除了大移民,各种小移民更是几乎不间断。但后世清代、民国、当代的移民和二度迁徙,也受到主流传说影响,将自家视为“洪洞移民”。
以山东省为例,明初的确有大量山西移民进入,尤其是鲁西北的东昌府及周边地区。但是,除了山西移民,当时还有大量河北枣庄移民进入,本省的东三府——莱州、登州、青州,也是重要的移民输出地,山东半岛地区人口稠密,所以向本省的中部迁徙。
山东当时进入了大量山西移民,这是事实,但也需要看到,本省原有居民仍占较大比例。山东师范大学地方史研究所所长朱亚非统计,山西移民人数约占当时山东人口的20%,这个比例跟《中国移民史》的统计基本一致。繁衍至今,移民后代所占比例至多也不会超过一半。但是,现实中,但凡提起祖源,十有八九说来自山西洪洞。
再举一例:明初大移民时期,苏北睢宁县曾有山西移民迁入。葛剑雄主编《中国移民史》课题组人员曾到当地调查,几乎人人自称祖上来自山西,甚至很明显来自其他地方的移民,也说是山西人之后。明朝开国功臣汤和兄长的后裔,也自称是山西后裔,而正常史料就可以证明——汤和家族明明是濠州(今凤阳)人。而考古发现的当地汤氏墓志,也言明其祖来自濠州,更加证明了其此前其说法的荒谬。
除了洪洞大槐树,我国各地还有原理相同的寻根地,如宁化石壁、苏州阊门、山东枣临庄、南京柳树湾等等。它们早已超越实体地名或建筑本身,成为某些群体的精神纽带和文化图腾。类似原理还可以应用到走西口、闯关东的命名上:老百姓们进入塞外开垦,未必人人都要经过杀虎口、山海关,但这种要塞关口是两种地理的分野,因而成为许多人离开故土的最后界碑。
从本质上来说:民国当地文化乡绅对洪洞大槐树祖居地的策划包装,跟今天很多地方发掘打造各类文化品牌并无二致。对于这类行为,笔者并不反感,反而应该肯定其负载的正能量。除了大槐树,山西洪洞还有另外一个著名人物“苏三”。苏三本是小说家冯梦龙笔下虚构的女子,因京剧《玉堂春》而声名远播。里边有一句台词“洪洞县里无好人”,苏三改嫁含冤的地方,背景即为洪洞县。人物为虚构的,但当地依然打造了相关景区,并建造了“苏三监狱”。
总结:让民俗的归民俗,历史的归历史;段子的归段子,常识的归常识。
近代以来,国家变为半殖民地,民族陷入危亡境地,民族、国家的概念也随之成熟,大槐树品牌的横空出世,加上洪洞所在的晋南,一直是传说中尧舜禹的活动之地,它为乱世中的中国民众找到了一个精神地标。但是,我们不能因肯定洪洞的精神意义,而将其视为真相,更不能因此而掩盖更多历史细节。目前,洪洞移民的夸大之词已被很多人视为常识,而置更复杂、丰富的历史真相于脑后,极不可取。
民间传说、风俗、信仰等,是不可或缺的“非遗”,发掘、传承、包装、宣传,演绎戏说,无可厚非;移民历史、事实、报道、常识,遵从的是客观、真实,不应该被前者湮没。
古巴革命领导人、著名“浪漫冒险家”切•格瓦拉有句名言:让我们面对现实,让我们忠于理想。那么我们也要说:让我们严谨地叙述移民历史,让我们宽容地聆听“大槐树”传说。让民俗的归民俗,让常识的归常识。
【原创:大地理馆 原载:《今日头条》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