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近小说《封神演义》改编的同名电视剧又正在上映了,所有《封神》电视剧给人印象最深的,往往是反派两个主角——纣王(帝辛,下同)和妲己。因为这一对男女,可以说是集合了千古坏事于一身。什么剖心肝啊、敲骨髓啊、建肉池酒林啊、设炮烙之刑啊……每一件都非常有视觉冲击力。
但是,我们知道《封神演义》是类似《三国演义》一样的历史演义小说,虽然《封神演义》加入了大量的神魔情节,但也还是有明确的历史背景,就是商朝末年纣王在位的时期。这就不得不让我们思考,《封神演义》这些故事都是真实的吗?都是正史书写的吗?
1973年,在河北省定县八角廊40号汉墓发掘了一批竹简,其中有《论语》《文子》《儒家者言》等重要文献,这里先不讨论,只说《六韬》。这是一部托名吕尚的著作,内容为周文王、周武王与吕尚的问答。相对于传世文献本主要讲兵法,汉简本主要讲的是政治谋略,与敦煌唐写本《六韬》最为接近。这是竹简《六韬》的第二次发现,在此之前还有1972年出土于山东临沂银雀山汉墓的《六韬》。
定州汉简《六韬》比较有意思的,是其中提到商纣王杀死伯邑考,让周文王吃伯邑考的故事。在此之前,文献中记载最早这个故事的,不是明代的《封神演义》,也不是汉代的《史记》,而是晋代的《帝王世纪》。这部书可以说基本囊括了《封神演义》中纣王所有罪状,但是其中不少内容,也是从战国秦汉流传下来的。定州汉简《六韬》的意义,就是为这个罪名追溯到了汉代,修正了顾颉刚先生《纣恶七十事的发生次第》的部分内容。
《纣恶七十事的发生次第》是顾老的经典文章,大意是,纣王的“恶”有个明显的层累过程。记录武王伐纣最早的周初文献《尚书》里,纣王最大的罪状不过只是酗酒而已。而到了《帝王世纪》中,基本把我们熟悉的所有坏事都囊括了。这些后起的说法,并非是历史史实。比如比干之死,《论语》只说“谏而死”,《楚辞》说“抑沉比干”,《吕氏春秋》说“杀比干而观其心”,这些记载不但越来越详细,而且彼此之间存在矛盾,不能不说没有疑点。
除了比干剖心外,《吕氏春秋》还列举了很多纣王罪恶,比如酒池肉圃、剖开孕妇肚子看胎儿、凿渡河人的腿看骨髓,让周文王吃梅伯的肉,等等。炮烙之刑则出自《韩非子》。而到西汉《列女传》,则妲己的罪名也开始添加了,把设炮烙和剖比干加入妲己的参与。而到《帝王世纪》中,纣王和妲己的罪状就基本定型了。我们还是能发现一些矛盾,《吕氏春秋》说周文王吃梅伯的肉,《史记》也没有提到伯邑考之死,定州汉简《六韬》又是哪里的版本呢?
为什么会有这样层累的过程?因为纣王作为前朝的亡国之君,在周人眼里本来就是罪魁祸首。而到春秋战国时私学的兴起,人们说道理时总喜欢讲故事,好人的代表是尧舜,坏人的代表自然就是桀纣。桀纣很多故事是雷同的,但桀的罪名远不如纣王之多。总的来说,商纣就成了罪恶的集大成者。但春秋末年就有人表示质疑,孔子弟子子贡就揭穿了其中秘密,他说:“纣之不善,不如是之甚也。是以君子恶居下流,天下之恶皆归焉。”
现在我们来看,这些故事都是不靠谱的。尽管堂而皇之记录在诸子和《史记》里,但相较《封神演义》也没有本质区别。所以我们还是要从《尚书》入手,分析商纣败亡的真正原因。在《尚书》里,除了酗酒之外,纣王其他罪状,大致包括不用贵戚、任用小人、听信妇人、信有命在天、不留心祭祀等。如果我们不站在《尚书》的立场,而换位到商纣去思考。就会发现,这些事情反映的无非是纣王对于王权的强化,而对族权与神权的贬斥。
国王加强王权,尽管可以说有贪欲的一面,但从历史环境看却是进步的。商末仍然处于早期国家阶段,虽然国家形态业已完成,但血缘氏族仍是社会主体。国王只能支配整个氏族,不能支配具体的人口。在建国初期,王权与族权更多是利用关系,但之后因为矛盾不断冲突,最终导致国王消灭氏族,或者氏族推翻国王。所以王权和族权既有利用又有对立的一面,走向成熟国家就要求王权排除族权的影响,而将公共权力直接延伸到个体家庭。
实际上,这种王权改革从商朝中后期就开始了,这个人物就是之前提到的商王祖甲,武丁最后即位的儿子。在他之前有不少兄终弟及,在他之后却基本父子相继。在此期间发生了什么?卜辞的周祭制度就是祖甲时开始形成,其内容是加强对直系先王的祭祀,而旁系先王的子孙不在其列。这代表王位继承权由同宗兄弟共有,开始限缩为直系父子所有。在商周氏族族长看来是违背祖训的,所以周人单穆公说“帝甲乱之,七世而陨”,认为祖甲改制导致商亡。
文献中的商汤灭夏不无相似之处,尽管这些记载未必是信史,但大致能反映周人的朝代兴替观。夏朝中后期有个类似祖甲的人物,就是夏王孔甲。清华简《厚父》提到“孔甲之典刑,颠覆厥德,沉湎于非彝”,《国语》称“孔甲乱夏,四世而陨”,似乎孔甲也进行了一次改革。之后夏桀与商纣又多有类似之处,《尚书》记载夏桀“弗作往任”“率割夏邑”,大体也是类似的做法。他们都做了加强王权、抑制族权之事,或许具体行为过激或不当,以致加速灭亡。
商汤灭夏与武王伐纣也有类似之处。商汤和周武王都是打着氏族平等的旗帜,所以商汤政策是“网开三面”、伊尹则宣传“尧舜之道”;而周武王也对盟友称“友邦冢君”,认为周革商命是“行天之罚”。但在他们坐稳了江山后,又想方设法与族权斗争。到了西周中后期的周厉王、周幽王,实际上又是祖甲、帝辛的翻版。但王权尽管往往败于族权,却在斗争中不断得到强化,最终迎来了春秋战国的大变革,早期国家终于进入了成熟国家。
总体来说,纣王的所谓荒淫残暴,多数来自后人污蔑。当然不能就此为纣王翻案,认为纣王多么英明神武,商朝灭亡来自周人偷袭。实际上如果没有盟邦支持,周人不可能在一战胜利后延续数百年的社稷。评价纣王还是应该把其放在时代大背景,而尽量淡化其个人面孔。
作者:林屋公子,文史作家,主攻先秦秦汉史。出版著作《先秦古国志》《先秦古国志之吴越春秋》《山海经全画集》三种,作品散见于《国家人文历史》、网易历史频道等纸刊媒体。
夏伟田评论:帝辛加强王权,削弱神权,所以才有太师、少师抱器奔周,帝辛所为符合历史进步趋势。帝辛不重用王室宗亲(旧贵族)符合加强王权、削弱族权,用官僚制度代替军事民主制的发展规律。(就像满清入关定都北京后,逐渐加强皇权,实质上取销议政王大臣会议一样)。关于听信妇言,与武丁重用妇好一样,是母权制遗存在商代政治生活中的反映。况且妲己与帝辛在一起生活时间并不长。商代本来就处在从野蛮走向文明的历史进程中,国家大事,在祀与戎,祭祀、打仗、狩猎、喝酒,很正常,没有过多繁杂的内政外交,帝辛也没有贻误军国大事。帝辛减少对旁系祖先的祭祀,从长远作用来说,对加强王权有利,也减少杀牲燎羌(人),是进步的。历史上所有的激进变革都会遭遇强大阻力和反对。胜利方有时并不代表历史发展方向。中国古代历史上,往往是野蛮征服文明。入主中原,继承先进文化,还要大骂前朝。历史上儒家为了塑造文王、武王、周公圣德仁慈形象,必须用桀纣的邪恶残暴荒淫反衬,失败者是没有机会辩论的。我们一直以疆土辽阔的泱泱大国自居,开疆拓土依靠的是战车长矛鲜血,而不是仁义道德。中国较早完成了疆土开拓,才有今天的自豪。我们作为受益的后人,去骂祖先穷兵黩武的对外征服,而不去颂扬祖先的英武,感到羞耻!非常赞成本文观点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