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在夜里横竖想,商史可以歇歇了。
其实我还可以写很久,这一生都写不完。
但我轻浮,想去别处看一看。
那就干脆,这一篇算跋。
这么多篇,挂一漏万,很多还没讲到。
有些是我知识不够,一知半解,不敢蒙人。
有些是“无用之历史”,没必要讲。
克罗齐的“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”,不是怂恿你粉饰;他是说,你可以选择。
我是鼓了很大勇气,才写殷商。
我对当下这个时代,看不清楚,就跑进偏远的殷商,待了三年。
我学历史出身,但没想当历史学家。
我先教书,觉得书有问题,就去当记者,发现记者也不是那么好当。
那就不用再跳槽了,就绕避热火朝天,去书中采访历史学家,问他们这个时代是怎么来的。所以我这写的仍是采访,不是史著。
但它们对我更重要。
我望着窗外拼命想,想我认识的人、读过的书、写过的字……最先想到的却是“人是目的,不是工具”(康德《论教育》)。
没有写的,简补三个——
➊.酒,➋.音乐,➌.精卫填海。
原想每个都单独成篇,但我要赶时间。
商朝那不是酗酒
说商不是因酒而亡,你不会相信。
因为史籍早已盖棺定论——
纣“以酒为池……为长夜之饮”(《史记·殷本纪》)。
喝得“俱以失日,问其左右,尽不知也”(《韩非子·说林》)。不光纣王,百姓也是酒麻木,“庶群自酒,腥闻在上”(《尚书·酒诰》)。就连微子启也承认,“天毒降灾,荒殷郊,方兴沈酗于酒”(《尚书·微子》)……
但你要透过现象看本质。
百姓吃饭都难,天天酗酒,这说明什么?
这正是历史暗示你要思考的地方。
你可以骂帝王,不要骂百姓。如果一代人整体疯狂,背后还有原因。
先给你介绍一下酒。
酒不是人类发明,它是人类发现的。
所谓仪狄造酒(《世本》)、杜康造酒(《说文》)、上皇造酒(晋《酒话》)都是农耕氛围的无端穿凿;倒是猿猴造酒(《清稗类钞》)碰巧揭示了酒的自然性。
酒不是有了酿酒技术就去酿造,是水果或粮食的自然发酵而出现的自然现象。即便仪狄、杜康确有其人,也不过是对“自然酒”进行工艺改进的能工巧匠(郑宏峰《中华酒典》)。
简言之,人类出现之前,酒已存在。
所有饮料,只有酒能醉人。
酒可以让你神思飘散、心门敞开,迷迷瞪瞪中你眼前的世界,渐渐似是而非。
酒是人类文明的催生剂。“古来圣贤皆死尽,惟有饮者留其名”(李白《惜罇空》),不无道理。
但在我们,“酒”多贬义。
酒后失言、灯红酒绿、酒色之徒、今朝有酒今朝醉、花天酒地、酒肉朋友、酒气熏天……
殷商造的“酒”字,西周把它变性了。
你会说,玉液琼浆是褒义。
这是宋玉说的(《招魂》),他是楚国人。
屈原也说“桂酒椒浆”(《楚辞》)。楚国不喜欢西周,他也称王,还跑去“问鼎中原”。
周王酒浊,要用菁茅过滤。菁茅是楚地特产,但楚国不进贡(《左传》)。战国后楚国才归入中华文明。至今武汉还有俚语“不服周”。
殷商纵酒,不是纣王才开始。
早商—商末墓葬,清一色有陶、铜酒器,而且酒器都放在墓主身边,食器在椁外。“中商56器,饮器占38……晚商酒器245,鼎仅43,不及酒器奇零”(郭宝钧《中国青铜器时代》)。
平民墓里酒器也多,百姓爱酒。
妇好墓青铜容器210件,酒器155件,女人也爱酒。这种“重酒的组合”与周人“重食的组合”形成鲜明对照(郭宝钧《商周青铜器综合研究》)。
胡适说“殷人文化是宗教文化”(《说儒》)。
他们来自寒冷的北方,沿渤海南下泰山,征服夷人又挥戈灭夏,又奋伐荆楚。他们牧猎、经商,挑战环境,频繁迁都。他们敬神、好战、天性豪纵。五六百年间一直征伐,酒,须臾不离。
周人没有“自彼氐羌,莫敢不来王”的荣耀。
“先王非务武也”,缺少尚武精神,强敌环伺中以退让求发展、以屈辱换生存。他们谨慎、理性,不用酒刺激,还担心酒乱了计谋。“朝夕恪勤,不忝前人”,他们只求生存,顾不上信仰。
“商人是酒鬼,周人是饭桶”(《易中天中华史》)。
饭桶不懂酒鬼的心,就污蔑酒。
周公禁酒,说纣王酗酒,早商先王不嗜酒。
“在昔殷先哲王,迪畏天,显小民,不敢自暇自逸,矧曰其敢崇饮”。这是歪曲历史。
他的禁酒令也奇怪——
周人酗酒,杀!商民酗酒有教不改,杀!
但他又说,重大活动和祭祀,贵族可以“饮食醉饱”;平民把田种好,孝敬父母让父母高兴了,可设宴“致用酒”(《尚书·酒诰》)。
这样的禁令,多是手握重兵、没什么文化的人制定的。左手拿刀,右手仁义,其实是杀不杀人看心情。这样的权贵,你至今还能见到。
但也表明周公很清楚,强令商人禁酒不会一蹴而就。但他忽冷忽热,表明他不懂酒。
那时的酒,度数低。
纣王喝的“米酒”度数不过1%,比今天的汽酒还寡淡(纪连海《纣王喝的是什么酒》)。
孔子跪舔西周“郁郁乎文哉”,估计跟他不懂酒有关。《论语》中“酒”字出现五次,四次是他亲口说的,看来他也常喝酒。
酒是“粮食精”,喝酒要多吃肉,才宜于消化。他说“肉虽多,不使胜食气”(《论语·乡党》),吃肉不要超过主食。哦,他主张“喝橙汁,再吃橙子”。
他又说“惟酒无量,不及乱”,可以不限量,但不要搞醉了乱来……这话逻辑不通……我怀疑
他说这话时已经搞多了。
周公禁酒,明因是粮食不够,暗因是铲除殷商宗教。殷商以酒祈神时的“式号式呼,俾昼作夜”的酒后狂态,他无法理解,更无法忍受。
他规定酒要这么喝(下引出自《诗经·小雅》)——
①.仪表庄重,“温温其恭,威仪抑抑”。
②.礼让,“君子有酒,酌而献之”。
③.三杯为度,“三爵不识,矧敢多又”。
④.以乐佐酒佑食,“鼓瑟鼓琴,和乐且湛”。
⑤.不说笑,“献酬交错礼仪卒度,笑语卒获”。
他这是纯喝酒,殷商是以酒祈神,两码事。
这样的酒局你参加吗?我是不去的。
尼采《悲剧的诞生》有两个概念——
日神精神、酒神精神。
日神,古希腊“光明之神”Apollo。
酒神,古希腊“葡萄酒神”Dionysus。
“日神精神”是用外观的美妙遮掩悲剧面目,不放弃人生欢乐的瞬时享受;“酒神精神”是打破一切现行禁忌,以个体的放纵解除一切痛苦的根源,在放浪形骸中体验并追求人生的价值。
今天的主流三观,就是“日神精神”。
喜欢一俊遮百丑,报喜不报丧,捏着鼻子哄眼睛,享受瞬时快乐,把现世的痛苦留给后人……
所以不懂“酒神精神”。
魏晋“竹林七贤”、陶渊明他们,嗜酒如命,个个癫狂,很少有人思考他们为什么那样。
酒神精神所要解决的,正是在承认人生悲剧的前提下如何肯定人生(臧要科《魏晋风度与酒神精神》)。他们追求与个体情感密切的醉,相信“放纵的道路将通向智慧的殿堂”(本尼迪克《文化模式》)。
总之,纣王不是因酒亡国。
骂他是一种态度,不是基于事实。
史籍中,找不到他醉酒误事的任何案例。
他的酒后狂态,是为祭祀。人越有才华,越不拘于礼节,貌似怠慢,降低了祭祀神圣感,饱受诟病(桓占伟《“燕丧威仪”与殷商亡国》)。
商朝亡于宗教改革的失败,酒只是载体。
周公禁酒,是禁宗教自由。
把酒从祈祷中抽掉,凝心不再,宗教也就慢慢消亡。跟迪厅关掉音乐一样,没有音乐你还跳,你就在抽疯,“正常人”作鸟兽散。
而没了宗教,饮酒也就毫无必要。
你当然可以把酒当一般饮料,增添生活情趣。但这个“情趣”与一般饮料完全不同,它产生的影响是反社会,甚至是反文明的。
因为酒的清冽背后,还有另一个世界。
酒可以通神,也通魔。
没有神导引,酒是魔。
周公禁了宗教,没禁住酒。
后世历朝也禁,也都没禁住。
相反,第一代中华文明,就在一片酒气熏天、酩酊烂醉中,精神错乱似的,委委入泥。
那个时代,叫魏晋。
是中国政治最混乱、社会最痛苦的时代。
狷狂之士唯酒是务、离经叛道、疯疯癫癫。
鲁迅赞叹他们的反儒贡献,李泽厚赞叹他们思想活跃,是极自由、极解放、极富智慧、极富浓情的生命色彩(宗白华《美学散步》)。
其实,是信仰载体与信仰剥离了,现实是眼前的虚空,追寻的永恒也已虚空,虚空中逃避虚空、探寻虚空,换谁都癫痫。
刘伶酒不离口,让人扛一把锄头跟他身后,说,“我醉死了,你顺势把我埋掉”……
书法称艺于东晋,就是一种逃避艺术。
衣冠南渡多年,右将军王羲之的发小殷浩还在誓师北伐,他却在约酒吟诗。《兰亭集序》耀眼千古,对故土一字不言。他对家国已没兴趣了。
魏晋风度是一种文明的内心惆怅。
书法是中华文明第一次被风干的标本。
汉字和酒,都说很美,都不知道它们是谁。
“五音不全”是讽刺西周
我没受过音乐教育,不可能写深。
但我知道“五音不全”不是笑你唱歌跑调,是讥讽西周删除了“商音”。
你知道五音是“宫商角徵羽”。西周灭商后,认为商音是“亡国之音”“淫声”,制定雅乐时把它去掉了(薛吉辰《“五音不全”的由来》)。
商朝音乐不止五音。《管子·地员篇》是最早记录五音的文献。这部书源于春秋,成于西汉,商亡已千年,后人不知道了。
我老家出土的曾侯乙编钟,是公元前433年楚惠王给曾侯送的礼(《楚王酓钟铭》)。相比钢琴,钢琴两端两个八度它没有,但中间音阶一模一样。宫商角徵羽(1哆2唻3咪5嗖6啦)它都有,宫商角徵羽没有的两个半音4(发)7(唏),它也有。
你会说,楚国有,不代表殷商也有。
你要知道,战国时代荆楚曾复兴殷礼,包括血腥的人祭人殉,也在复苏。曾国是周的侯国,但曾侯甲、曾侯乙、曾侯丙……连取名方式都在效仿亡国几百年了的商(张闻捷《“再造商礼”——战国楚地商代礼俗的复兴》)。
还有个词叫“郑卫之音”。
就是靡靡之音。
郑国、卫国都是周的封国。周公把殷民七族赶过去,要他们监视。两国君主听殷民的“淫音”不但没扫黄,还很喜欢听。
那么,纣王曾“使师涓作新淫声,北里之舞,靡靡之乐”(《史记·殷本纪》),你真以为是淫乱?
雅乐—淫音之争,后世历朝反复上演。
西周掐灭“淫音”,制造雅乐。
但到魏晋,雅乐消亡。
隋唐强势开启第二代中华文明,立南朝雅乐为“华夏正声”,挡不住“商女不知亡国恨,隔江犹唱后庭花”……
“商女”不是商人的女儿,是“歌女”。
一直到新中国,革命歌曲“高、快、硬、响”无坚不摧,挡不住邓丽君的靡靡之音。
邓丽君唱功一般,但历史地位无人撼动。
她唱的就是“商音”,她也是“商女”。
你会问,“商音”是什么音?
我没受过音乐教育,乐理上我讲不好。
我只知,“商音”起于商族人的信仰和颠簸。
秋风苍茫起,萦掠衣衫远,长路漫漫,以歌以舞,天地人合一浑然。离别痛,悱恻伤,音色哀怨凄凉。陶渊明咏叹荆轲,体会一下——
萧萧哀风逝,澹澹寒波生。
商音更流涕,羽奏壮士惊。
“精卫填海”是一曲挽歌
精卫填海,意思你知道。
但或许,你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呢。
“精卫”是谁、填哪片“海”……
这神话始见于《山海经·北次三经》——
又北二百里,曰发鸠之山,其山多柘木。
有鸟焉,其状如乌,文首白喙赤足,名曰精卫,其鸣自詨。是炎帝之少女,名曰女娃。
女娃游于东海,溺而不返,故为精卫,常衔西山之木石,以堙于东海。
漳水出焉,东流注于河(袁珂《山海经校注》)。
在此之前,不见于两汉任何史书。
到魏晋,张华《博物志》第一次提到它。
填海所蕴含的“至死不屈、坚韧不拔”的文化精神,是陶渊明提炼的(《读山海经十三首》)。
南朝任昉《述异记》再次提到它。
魏晋南北朝是个重要时代,它为第二代中华文明作了大量铺垫。
但精卫的神话母题,至今尚无共识。
川大教授段玉明的钻研可供参考。
搜读一下他的《亡国之痛的记忆——“精卫填海”神话母题探析》)。
你知道,古文有通假。
有一类叫“依音记字”,同音转化。
而已=尔、之乎=诸、窟窿=孔、不律=笔……
这并不玄乎,至今还有。
你造吗=你知道吗、酱紫=这样子……
你也知道“锅架”不是锅的架子、“毒菜”不是有毒的蔬菜……所以,“精卫”可能是故意通假,本字是近音词“金乌”。
很多时候,历史也是今天。
金乌是太阳的精魂,“相传日中有三足鸟,故以金乌为日之代词”(袁珂《中国神话传说词典》)。
说精卫是炎帝女儿,炎帝后来才是神农,先是火神“帝俊”。甲骨文中“夋”是一只鸟,“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于东海”就应该是太阳沉没、精灵复出的传说。
而上古最崇拜太阳的,是殷商。
精卫是一只太阳鸟。
太阳沉没,“其鸣自詨”,亡国悲鸣声声。
“西山”链接西王母,舜的妻子娥皇,角色等同于简狄(艾兰《龟之谜》)。
“衔木石以堙于东海”,盼望恢复旧有的太阳秩序,是殷商人强烈的复国愿望。
努力过,但族群被肢解,一盘烂豆渣。
太阳神话,“后羿射日”你可能更熟。
它是“精卫填海”的反面。
十日并出,天下大旱,草木焦枯,“上射十日而下杀猰貐”(《淮南子·本经训》)。神圣的太阳,被骂成祸害了。猰=犭+契,“契”是殷商始祖啊……
西汉刘安还说,牧野伐纣“当战之时,十日乱于上”(《淮南子·兵略》)。很明显这不是史实。
这是一种态度。
可知周灭商后,太阳沉没的神话有两个。
“精卫填海”是商人的,想复国。
“后羿射日”是周人的,宣谕新秩序。
十日信仰在西周成了异端,“后羿射日”天天置顶,“精卫填海”被屏蔽,没人懂了。
史籍集体沉默,《山海经》是怪书,反正没人懂。
我们的酒、音乐、文字包括很多神话,精神意念已被西周抽干,成了空空的壳。
我以前对魏晋没兴趣,现在发现,那些疯疯癫癫的狷狂之士,可比春秋战国那些精致的利己主义子们实在得多。
第一代中华文明落幕于两晋。
我们去第二代看看吧。
【原创:a Sui 原载《旧爱堡1017》公众号】